有人大着胆子探出头,“若是现在走,之前签的‘诚衡’纸契书还作数吗?”
很缜密啊。
显金果断点头,“落子无悔,两契一约,当然作数。”
诸人一听,没过多久,又有四家弯着腰抱起“诚衡”的契约鬼鬼祟祟跑了。
也有聪明的,弯腰拿出显金口中的第二个牛皮纸袋,打开低头认真看,越看眉头蹙得越紧,时不时地三三两两咬耳朵说话,整个明厅都是中年男子细碎的声音。
——“……你看契书上,约定的只有十种品类的宣纸,单宣、玉版、夹宣……都是每家每户都能做出来的最普通的品类……”
“约定的价格……这,这,这也太宽泛了!一刀玉版售价在一两银子至五两银子之间……!”
“但是用料的规定很死,稻草必须秋冬之季采集,可使用南到黄村、安吴、丁桥、章渡,北至云岭、北贡、汀潭等地的稻草,使用其余地区所产稻草,售价需酌情减低……”
“噢!还有正牌与副牌的区分也框得很死!你看你看,比如,运纸时应使用有篷而洁净的车架,若无则定为副牌;还有这里,如纸张露天堆放,受日晒、雨淋或靠近热源,不得上市出卖……”
你说这四张契书严苛吧,倒也不太严格,毕竟在定价方面只约定了最基础纸品的售价,且除了最最最基础的素白生宣定了售价不得超过“一刀纸三百文”,其他品类的价格区间非常宽松,给足了大家伙提高品质的空间。
你说这四张契书不严苛吧,后面所规定的用料标准、储藏存放标准、运输标准、正牌副牌(优胜品与合格品)区分标准又很细,几乎没有辗转退让的余地。
没走的人,都在认真看契书。
显金一眼望去,只有坐在最尾端的一个看上去年逾不惑的身着姜色单衣的中年男子梗着脖子,百无聊赖地四下张望。
显金眯眯眼,这位大叔,身上有种熟悉的气质。
“你为何要做这些契书?”一个蓄着下羊角须的老头子颤颤巍巍地抬起头,打破沉默,向显金发问。
为何?
显金回过头来,郑重地放下茶盅,缓缓抬眸,“宣纸,为何称之为宣纸?是因为宣城所产,方为宣纸。并不以我陈家做的,便唤作陈纸,也不以王老板做的,便唤做王纸,整个宣城的纸业好,陈家才好,你我才好。”
老叟抖了抖,手上的契书跟着扇出微风。
显金再道,“‘诚衡’出世,应天府数万名、乃至十数万名书生必将涌进宣城府,宣城的纸业将面临历来第一次的严峻局面——买家人数之众,买家要求之多,但凡宣城纸业应对不当,宣纸,当,身败名裂——倾巢之下,焉有完卵!然则,突如其来的巨大利益之下,又有多少个商户抵得住这泼天的诱惑?”
“抵不住诱惑,随之而来的便是涨价、克扣原料、纸张降质、以次充好、以劣作优……在座诸位,咱们敢不敢拍着胸脯保证:仍将坚守匠人之心,绝不因牟利,而在做纸上有半分折扣?”
老叟若有所思地看向显金。
显金顿了顿,轻轻摇摇头,“没有人,有这个定力,起这种毒誓。”
显金将契书推出,“但,白纸黑字的契书,多多少少能够约束售卖行为——需牢记,君子论迹不论心。”
老叟的眼神仍旧浑浊,却在浑浊的深处闪现了一丝亮光,“制假劣者,无需你我约束,他们终究会湮灭在时光里。”
显金清醒点头,“优胜劣汰乃,做生意尤甚。但,老伯,您可曾想过,如若放任不管,被淘汰地,或许不止某几家偷奸耍滑的宣纸作坊,而是——”
“整个宣城纸行。”
显金声音平和,但语速很快,“福建的玉扣纸、四川的毛竹纸、黄麻纸、绢纸,江山代有才人出,宣城纸一旦口碑崩坏、停滞不前,整个九州将有数百种纸虎视眈眈取而代之,这个彩头,您敢赌吗?”
老叟深吸几口气,他已经很老了,老得眼神浑浊不清,很难看清十米之外的人与物,他看不清坐于上首的那个言辞平缓但声音清脆有力的姑娘相貌如何,但他能隐约看到上首之人,后背流通着一股气。
一股极为大胆、极为韧性、极为向上的气。
这股气,像凌厉的刀,冲破藩篱的阻碍,直击云霄。
宣城呀,宣城的纸业呀,已沉寂太久。
像林中疲倦的鸟,像草原沉睡的兽,已很难窥得几十年前,产出六丈宣、八丈宣,万人空巷的盛况了。
若在他有生之年,还能得见宣纸在九州大地上闪闪发光的场景,那也无愧对他年少时,三伏天在焙房挥汗如雨,三九天在捞池冻僵手臂的辛劳。
老叟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来,伸手接过软毫笔,眯着眼睛,一笔一划地写下自己的名字,最后拿起第五张入会书,将契书拿得一臂之远,嘴角嗫嚅道,“宣城纸业商会入会书……会长,陈记贺显金;副会长,恒记恒帘;副会长,恒记恒溪……凡入会者,需遵法条守底线,贯通契书之要……”